【青天】第三回：疑云
“近来‘生意’如何？”
“红火的很～”
云游之跟着季清澄走进茶楼小门的暗道里，熟络地聊着。
转角时，云游之想起那份电报，连忙问道：“清澄，‘枭’的事......”
季清澄抬起手，止住这个话头：“停停停，”最后一个转弯，她脚步一顿，扭头笑道：“到了——游之，剩下的，你和我们部长说吧。”
说完，她在门上三长两短地敲了敲，门里人问道：“有何贵干？”
“外面下雨了，我来避雨呀。”季清澄答道。
“进来吧。”门里人朗声说。
“请吧，”季清澄帮云游之拧开门把手，“尊敬的‘鹫’小姐～”
云游之微微点头，门在她身后闭上了。
“呦，稀客呀。”方才在小台上妙语连珠的说书人打开扇子，遮住笑盈盈的嘴角，只露出一双狡黠的桃花眼盯住眼前表情淡漠，不解风情的来客。
云游之把手中的手提箱搁在桌上，坐下来往椅背一靠：“萧老板好兴致。”
萧易“啪”地合上手中扇，挽了挽长褂的袖子，笑眯眯地说：“还行还行，小生意人，只好样样精通，吐火吞剑，说书卖艺了——赚钱不易，官人若是心疼奴家，常来捧场啊。”
“我一直稀奇一个问题。”
“官人请讲。”
“你和颜瑛同志，从哪儿学的这些勾栏瓦舍的本事？”
“讲的好生难听，”萧易掏出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绢子，假装泣道：“官人不怜惜奴家也就罢了，怎的还骂上了奴家的姐妹？”
剧本什么时候变成了负心汉欺负青楼命苦姐妹花了？云游之摘下单边眼镜，头疼地揉一揉眉心，讨饶地喊道：“阿易......”
“啧，游之，你好没意思。”萧易拿眼揶揄地看她，停到脸上的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处，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狠狠皱起了眉：“那疯女人又打你了？”
云游之平淡地点点头，边解开手提箱上的两重密码锁，边随意地道：“是啊，汪钰让我找医生来做检查，好么，”她掏出里面厚厚的一沓纸，“查出个狂躁症。还不肯吃医生开的方子，非说那是毒药。”
云游之把纸递给萧易，叮嘱道：“严元璇，夏进程和我近几天处理的一部分文件，全是手抄的，老规矩，阅后即焚啊。”
“嗯。”萧易闷闷答道，泄愤似的把纸翻出“哗啦啦”的响声，过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：“本来就是疯子，这下又成了神经病！”
“好啦，”云游之失笑，抬手摸一摸左脸的伤，“为学生群体和老百姓服务，这点苦，我还受的下来。”
“辛苦你了......”
“你看你，矫情了不是？”
云游之三两句带过，突然拍拍脑袋，说道：“被你的闲话带跑了——我还要问呢，‘枭’是怎么回事？不是咱们的人吧，我没有接到任何配合行动的电报。”
“不是，”萧易迅速看完纸页上所有的内容，走到炭盆前一张一张地放进去，看着所有的东西都被火舌吞吃殆尽，才直起身子慢慢踱回桌前，“也不是昭彰会的人——月茹问过她哥，说那边没有什么动作。”
云游之端起桌上备好的茶水，细细吹过才浅抿了一口，不料还是被热水咬了舌：“好烫！”
“猫舌头。”萧易取笑她，端起茶缸子豪饮一口，宣布道：“我赢了！”
云游之烫的眼睛微微眯起，舌头顶着天花板，含糊不清道：“幼稚。”
“无趣的游之，生活就是游戏......”
“好了好了，”再聊下去要没有时间了，云游之不得不抬手把话题强行拉回来，“金陵会抓不到我们这边的人，只能像盯肉的狗一样盯着昭彰会，想来于天曼想动也不敢动。”
“于天曼也不是吃素的。”
“刀山火海出来的女人——”云游之嗤笑一声，“哪能不可怕呢。汪钰都要忌惮三分。”
萧易用扇子敲敲桌子，又指指头顶：“可惜啊，上面没有她家的话语权，否则......”
两人对视一眼，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点点头。
云游之看着萧易眼底的青灰，深吸一口气：“你......”
对方正试图让桌上的一只小虫爬上扇面，闻言抬起头：“什么啊？”
云游之犹豫了一会儿，还是说出口：“你晚上还是失眠？”
萧易愣了一下，笑起来：“什么嘛，我还当是什么......没有，我直接通宵工作的，哪有觉可以睡。”
“会长可不是杨白劳。”
“会长不是杨白劳，我却是海瑞。”
“笔杆子易折。”
“钢铁之躯，为学生群体和老百姓服务，死而无憾嘛。”
“萧易！”云游之提高音量，警告道：“有些道理，我不用再代替先生教你一遍吧。”
萧易无奈，安抚地拍拍云游之的手：“那么激动干嘛，我又睡不着，躺着也是消磨时间罢了，索性起来找找资料，批批文件喽。”
云游之抬眼。
萧易笑的很假，她想。苑葶茶楼的萧老板，青天会的副部长，永远游刃有余，永远胸有成竹，她和以前一样，又和以前不一样。
而这不是担心她的同志们，或者说，朋友们——想要看到的。
云游之一句话就撕开她层层叠叠的假面：“你听过很多遍，但我还是要说——楠英的事，不是你的错。”
萧易身体猛地一抖，她的脊梁像被人打了一闷棍，慢慢弯了下去。半晌，她才低声说道：“那份电报......”
云游之怒了，她抬手猛的在空气中一挥：“那份电报是‘枭’篡改了内容，把楠英同志引到金陵会的陷阱！和你有什么关系！”
而她对面的人已经恍若未闻了，只是喃喃道：“我的错，都是我的错......”
萧易觉得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——血，到处都是血。
......谁的血？她有点记不清了。
“阿易，阿易......”
对了。
这是楠英的血。
她的视线变的好差，入目所及皆是鲜血的红色。她试图呼吸，也试图大吼，一口口血腥味的空气吸进肺里，让她就要窒息了。
“阿易......”
楠英要说什么，她会说什么？恨我吗，一定是恨我吧。
都怪我，都怨我，要不是那份电报......
“那里......”
楠英在指着哪里？
是太阳吗，不，还没有到早上。
“咳咳......阿易，朝着那里，继续走下去吧。”
啊。
天亮了。
“萧易？萧易？阿易？”云游之焦急地拍着看起来像是灵魂出窍一样的萧易，见她迟迟没有清醒，拿起桌上已然放凉的茶水泼向萧易的面门。
“咳——”萧易咳嗽着抬起袖子，抹去脸上的水，“谋害同志，游之，没想到你居然趁人之危。”
云游之松一口气：“得了小祖宗，我就不该踩你尾巴。”
萧易提起边手的茶壶，重新添满空了的搪瓷缸，眼尾一弯：“都把我当瓷娃娃啦？放心，我有分寸。”收到对面人不放心的眼神，她这才收敛了神色，严肃道：“我当然要给楠英报仇的，不过不是现在。”
云游之提醒道：“报仇的事不急，楠英可不希望看到你这幅鬼样子天天晃来晃去。”
“好啊，云妈妈——”
“行了，”云游之看看手表，站起身，“我得走了。”
萧易点头：“游之同志，万事小心，不可冒进。”
“你保重。”
“当然，你也保重。”
云游之走到门口，回头喊了一声：“萧易。”
萧易愣住，呆呆地应道：“啊。”
云游之嘴角努力向上勾起，试图露出一个她不擅长的表情。有点僵硬，却坚定，温柔：“我们一定会胜利的。”
萧易看着云游之脸上醒目的伤痕，鼻子一酸：“嗯。”
两个姑娘在逼仄，昏暗的房间里立下遥不可及的誓言，她们总是亲眼目睹牺牲，再牺牲，然后压抑着沉默，再沉默。她们终会死去，蚊虫啃咬血肉，烈日暴晒骸骨，骸骨粉碎化为齑粉，也要随风而起，等待，再等待，等待黑暗过去，黎明来临。
金陵会，会长办公室。
“严副会，太平猴魁还是六安瓜片？”会长秘书李沁妍笑着打开大柜子，“或者说您想尝尝下面送上来的庐山云雾？”
汪钰不轻不重地责怪了两句：“沁妍，我看你是要把我的心肝全部剖出来供元璇挑选。”
李沁妍捂嘴，惶恐道:“啊呀，这倒是我的过错了，严副会，看来您只能喝白水了！”
严元璇手指在膝盖上敲两下，淡淡道：“白水就行，麻烦你了，沁妍。”
汪钰慢慢转起手中的橘子，盯住对面沙发上的严元璇，她歪了歪头，突然笑了：“元璇，你这样可不行啊。”
严元璇挑眉：“会长的话，我听不太明白。”
汪钰摇头，放下橘子对严元璇说：“你跟我来。”说着，她起身走向窗前，严元璇只好跟上。
会长办公室还要华丽大气，走到近前，严元璇才发现窗边挂着一个精致的鸟笼，里头关着一只漂亮的金丝雀。
严元璇看了半晌才瞧出端倪，奇怪道：“会长，你这鸟儿怎的不叫？”
汪钰不语，只打开鸟笼伸手进去，那雀儿竟乖乖地站上汪钰的手指，安安静静地被她握在手心里把玩。
严元璇叹道：“您就别给我打哑谜了，打开天窗说亮话吧。”
汪钰侧头看她一眼，不紧不慢地道：“元璇，有些个东西，你须得把它捏在手心里，关在笼子里，不能让它逃离掌控，否则——”她手上猛的用力，金丝雀“唧唧啾啾”地哀叫，扑扇翅膀试图逃跑。
可惜，它的翅膀早就被剪掉了。
李沁妍走过来，拿出绢子细细擦拭起汪钰染血的手，后者冲她笑笑：“就要做到铲草除根，永绝后患。”
严元璇垂眼看看地上的小尸体，扯了扯嘴角道：“多谢会长教诲，我明白了。”
“哼......但愿如此。”两人坐回沙发，聊起正事，“那个青天会叛徒的事，想必你都知道了。”
提及此事，严元璇有点压不住火：“到底是哪边干的！这是对金陵会的公然挑衅！”
“不是昭彰会。”
“那可不一定，夏进程盯了半个月，不还是让脏东西混了进来？”
“谁告诉你监视的人只有夏进程那边？”
哦，汪钰从家里带来的人。严元璇点头，突然想起了什么，笑的很轻蔑：“想必也不可能是青天会的人。毕竟，她们那位孟部长——”
她双手交握，左手慢慢摸着右手上因长年握鞭长出的老茧，掩不住声音里的兴奋：“可是被我活生生打死了呢。”
“给我倒杯咖啡去。”
“好，好......”
钟馥梅窝在专属于部长的椅子里，翘起二郎腿，透过玻璃看着楼下走来走去的部员，不屑道：“皆是蝼蚁罢了。”
她才不做地上尘，她要够那天上仙！
钟馥梅动了动耳朵，敏锐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，她飞速起身，三两步走到门口，顺手夺过金绍仟刚刚倒好的咖啡，只等着门外人拧开门把手，就热情地接过对方手中的皮箱，再呈上咖啡：“部长，出门辛苦啦！冷不冷？我给您特意泡了咖啡呢！”
云游之诧异地看了钟馥梅一眼，然后脱下大衣，随口道：“放在桌上吧，谢谢你，小钟。”
“为部长前仆后继排忧解难是鄙人的荣幸！”钟馥梅笑的见牙不见眼。
金绍仟只将头撇到一边去，小声地喊一句：“部长辛苦。”
“嗯。”云游之走到办公桌前坐下，左右看了看，问道：“展部长上次说要送来的文件呢？”
钟馥梅捂嘴“啊”了一声，该死，她竟忘了这事儿！她正要转头指使金绍仟，就听云游之道：“小钟，麻烦你跑一趟，小金迷迷糊糊的我不太放心。”
“好的，部长！”她把话咽进肚子里，快步走了出去。
金绍仟仍是低着头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，这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金陵会可真是不常见。云游之想着，冲她招手：“小金，过来。”
金绍仟捏着手走过去，云游之拍拍她的肩：“我知道咖啡是你倒的，谢谢你啊，小金。”
金绍仟红了眼圈：“部长，您怎么知道？”
“我什么都知道。”
“那您怎么还......”怎么还放任钟馥梅横行霸道？
“我知道你的意思，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什么？
金绍仟呆住了，就在这时，钟馥梅抱着一沓文件走了进来，见金绍仟杵在部长办公桌前，冷哼一声：“干嘛，没点眼力见儿啊？”说着挤开她，冲云游之笑的灿烂：“部长，我全部拿来啦。”
云游之接过文件，点了她一句：“你不要欺负小金。”
钟馥梅闻言，伸手揽住金绍仟，笑的人畜无害：“我们只是关系好而已，是不是啊绍仟？”
金绍仟被她拽了个趔趄，赔笑道：“嗯，嗯......”
云游之只好摇摇头，仔细看起文件。
这时门被拉开，是严元璇。
钟馥梅冲她鞠躬，笑道：“严副会来啦，请坐吧，我给您泡茶......”
话音未落，严元璇就冷声道：“给我滚出去。”
钟馥梅笑容未变，手指却绞紧了校服下摆：“是，我们这就滚。”她伸手粗暴地拽过金绍仟，大步走出去。
听到门被关上，严元璇这才举起手中的袋子，冲云游之讨好地笑：“游之游之，你别生气，我这不是来赔礼道歉了嘛。”
云游之叹气，每次严元璇冲动打了她后都会像这样，拎着福和堂的一包点心，或出现在她办公室里，或出现在医院里。
她淡淡道：“我岂敢生严副会的气。”
严元璇像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，高兴道：“太好了，我就知道游之你总是会原谅我的！”说罢，她凑上前搂住云游之的脖子：“听说你又去找你老相好了？那萧易是青天会的副会长，虽然没什么实权，总归还是小心为好。”
云游之拨开她的手，皱起眉：“你又找人跟着我。”
“这不是担心你嘛。”严元璇摊开手笑，“为了显得我更有诚意，请你去听戏怎么样？想听《玉簪记》还是《牡丹亭》？”
“不。”
云游之看向她：“我喜欢《桃花扇》。”
欲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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